年月日,吾嚐觀百文,有昌黎哭其姪,介甫哀其師,有醉翁感曼卿之忠義,有子瞻表城隍之護民,其文懇切,其意悲涼,然吾嘆彼文雖廣,其 中有昆仲之情,無伉儷之文,有橋梓之恩,卻無妯娌咸戚,寅庚年初夏酉時,初傳惡耗,聞三姑母歿,哀矜往復,難以自遣,嘆華夏千載,文章萬計,卻無一詞可表 姑母歿其恩而姪憐其喪,吾羞愧之際,唯付一文,悼辭以唱,雖千言悼文,豈令復生哉。
嗚呼,吾自幼初長,家嚴少陪於倭,家慈勞 形於師,僅長姊為伴,六歲入塾於外堂,其後屣居本家至今,外堂祖父母育吾極嚴,少有樂歌閒暇之時,童玩物事皆購之於簡,咸有華奢,吾年四歲,初見我父,聞 其聲異,即畏之,隔年入春,始見我父姊妹自羅剎倭國等地於本家訪我,為吾姑母輩,其所贈之物,吾生平未睹,自是時刻不離,尊姑母為寶卷所載之仙女,嘆其神 通廣大若斯。
吾年既長,始知各姑母輩份,大姑母從商,少歸本家探吾,然憐吾最深,二姑母經年悅顏,難見其怒,讚吾亦最多,但有斐然之 事,吾必獲其勵,關憐之情猶勝我父,四姑母最少得見,吾幼聞其聲,竟不知其何人,訕笑於眾姑母及二老久矣,三姑母美姿顏,蓋姑母輩之冠,巧笑倩兮,沉魚落 雁,幼有琴藝,最得先祖考鍾愛,後遠居倭國至歿,凡吾家中可見之倭國玩物,皆其所贈,領吾得閱倭國工藝,至吾弱冠,猶難忘其精巧。
吾年既長,每聞三姑母來訪,喜悅不勝言表,非因又可得其贈與,乃可聞倭國諸般趣談,三姑母聲柔,每與吾談,便邀吾於倭國一遊,又喜談朝野,眉飛色舞,印於吾 心,吾年十九,力習文學一脈,遍閱古今禮法,頗擅命理流年,三姑母聞之,竟攀吾臂,不住詳商,吾訝其之好學,亦樂解其惑,中有疑難,多需引經據典,三姑母 不解,仍讚吾高明,偶有枯燥乏味,然悅言以聽。
後每歸國,我父必矚長姊攜吾接迎,三姑母年雖越長,其美不減,氣質高雅,麗色脫俗,笑 所見眾女,似尚不如己樂妝,讚長姊亦發清秀,又讚吾身形漸壯,吾三人同遊北地,路人無不回望,有同食於桌,大姑母嘆其仍似赤子,不若其表,嘻笑怒罵,無甚 規矩,三姑母笑曰:「汝律己甚嚴,自為上佳,故汝可為姪之姑母,吾不及汝,吾當為姪之姊妹」,大姑母刮臉羞之,眾人同笑。
吾從戎之 初,聞三姑母罹癌,時年吾埋首醫典,自恃己有聰慧,批其無礙,吾三姑母其人樂天,豈有早歿之理,後聞暫癒,乃無再見其面,匆匆數載,吾自戎歸,少雖愛文, 亦知案形勞讀怎不可免,有三姑母歸國探吾,吾卻無暇同遊,想其每載必歸,自當棄一時歡樂,以求功名。
後聞三姑母日漸消瘦,然吾聽病 情,卻思他物,無所留心,至寅庚年至,春盡逢夏,忽遘危疾,氣息掇掇,猶日念其病情,望可扶而歸寧,然病入膏肓,無所擅動,吾始留心,可歎三姑母待吾如 子,吾卻一願亦不可代圓,疾既大作,乃知離親之痛,危病之哀。
於地隔千三百里,吾無能至,將絕之夕,吾見我父,已通傳廟剎,備其後 事,吾雖觀之不忍,卻難叫天還其壽年,今朝歸,家慈告曰:「酉時 矣」,見吾神色,又曰:「汝當其已上青雲,為仙女矣」,嗚呼!吾自恃高才,有智於詩,有雅於詞,有鴻儒之風,可終日埋首經卷而不厭其躁,然當彼顛危困頓、臨死垂絕之時,吾乃何在?當彼身臥床褥,手足同為之所,可有吾身?吾懵懂無知若此,實羞慚無地也。
吾觀古今祭文,有曰生當為英,死當為靈,他人觀所悼者,無不備其所有,全其所 節,讚其所施,發其所敞,然吾卻無甚所悼,三姑母歿前數年,長姊與吾理所藏相本,盡編姑母華年之影,原應盡獻所藏於彼,使之玩味,豈料相本未凋,彼卻難 在,吾文甚是簡陋,今筆膠才塞,吾雖有心願為作文,可又有其疏勝哉,有詩曰:「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吾自蠢笨,至此方知悼離之 哀,親喪之痛,可贖可贖,誰可贖之?
嗚呼姑母!吾不見彼久矣,弗能揚彼之平生, 今以文為題。盼吾能以軒昂磊落之筆,落其突兀崢嶸於文,吾望今藏於地下者,其靈可化雲裳,其身可成金玉,寒梅藏姿,昔落其華而今全其貞。蓋野蔓荒煙,形已 歸國,涼風淡月,常伴其靈;手足姪親,侍汝左右,華鈴梵音,必無所終,今固身歿,安知其非化蝶之於莊周,久夢之於黃梁,盼汝能捨,此自古來皆然兮。
嗚呼姑母!死生之理,吾固知其如此,但念往昔,猶 悲涼悽愴,不覺為文而涕下,汝可知耶,念汝不可復見,文但可盡矣,果言有窮而情不可終,嗚呼哀哉,伏 維尚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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