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28日 星期六

おくりびと(送行者 禮儀師的樂章) - 無話可說的完美

  很多人都說,日本電影界很重視日片,不比台灣,其實針對這一點,筆者認為這是多慮的,嚴格說起來,日片在日本與國片在台灣,其實意義都差不多,日本年輕人不見得會為了支持國片而前往觀看日本電影,仍然是經年風雨飄搖,所以日片的最大宗,往往是當紅電視劇或當紅動畫的OVA (也就是劇場版),由於有了前案的加持,才可以讓觀眾心甘情願的去看,與國片的差別,應該只在於,日本那些單打獨鬥的原創影片,總是有辦法帶給觀眾內心深深的波瀾,然後使觀眾久久不能自己。

  如果我們去除了好萊塢的張力與傳統,我們可以發現日本影片並不喜歡把重點放在「最新」,更多的時候,他們著墨在「最舊」,台灣人比較熟悉的日片,清一色多半是半近代或是古代的故事,不管是「幸福的三丁目」系列,或是「武士三部曲」系列,他們總有辦法拍出屬於日本人獨有的特色,那是一種淡淡的溫暖,以及難以自己的感動。

  筆者最初見識到日片的精華,並非是黑澤明系列,說來慚愧,而是後來由李查基爾主演的電影「來跳舞吧」的前身「大家來跳舞」。

  這部日片拍出了屬於日本上班族才有的生活壓力,這不是其他國家的人有辦法可以體會的,這種隨著時間而逐漸讓年華老去的悲哀,一輪又一輪不停的尋找出口的生活方式,在日本社會響起了廣大的共鳴,因為觀眾在螢光幕前看到了自己,他給人有了一種願景與反思,那就是「如果我也這樣,會不會也可以有這種結局?」。

  而這點,就是日片最能讓人感動的原因之一,也是國片應該去努力的方向。

  おくりびと(入殮師)這部電影,台譯為送行者- 禮儀師的樂章,單刀切入了日本人的最痛,也就是高生活壓力與失業的麻煩,其實日本家庭是很殘酷的,許多漫畫與日劇提到的老公出走,或是老婆出走,並不是個案,這在日本政府的統計裡面,失業後離婚的比率,高達17% 左右,日本的主婦嫁入家庭後,通常不必工作,而生活來源一旦斷炊,老婆可以走的瀟灑,少有像台灣家庭苦苦支撐,諷刺一點的說,如果日本人看到台灣家庭全家攜手自殺的案例,大概面面相覷之餘,可能還會誤以為台灣人情深意重,畢竟,誰的債誰償,其於人等大可以走的輕鬆。

  所以在這前提之下,我們看送行者這部電影的時候,就可以開始體會,這份工作帶給本木雅弘的羞辱,與廣末涼子的憤而出走,就不是一個單方向的「職業貴賤」可以蓋括,他是更多層面的,有丈夫淪落天涯又撿到難堪的工作的羞辱,還有妻子已經犧牲一切了卻換來這種丟臉的下場等等的心情,而也就因為如此,「禮儀師」這分職業在電影中段之後帶給每個人的意義,才會大的異乎尋常,並且叫人不禁潸然淚下。

  日本的知名導演,渡過了小津安二郎、黑澤明時代後,山田洋次無異是最受人注目的大師,他最著名的作品便是「寅次郎的故事(男はつらいよ)」(台譯為男人真命苦),同時也是影響筆者最深的導演之一,彷彿是那些大師的子嗣一般,本片繼承了日片一貫的作風,充滿了社會的風情,以及那種淡淡的感人。

  瀧田洋二郎雖然被報導指出乃是拍成人影片起家的,但是監督這種職業在日本影劇界裡面本來就是一種抽換的角色,他字如其名,不只是導演的功夫,也是「維持品質」的功夫,君不見宮崎俊便常常擔任其它影片的「監督」,因為人家信賴他的眼光罷了,倒不是此人就真的內心邪惡,出身低下。

  其實瀧田導演執導的片子還滿多的,比方說前幾年在台日二處大大流行的「陰陽師」系列電影,其中第二部便出自他的手下,要說出身低,那也是說得太過了,他也早就不知道幾年前就已翻身了,雖然54歲的年紀,在大師成群的日本電影界資歷不高,但是他導演下的影片,都有一種黑色幽默的喜感,這種千錘百鍊的功夫反應在社長的對談、樂團解散的場面,如此旁人看了很想笑,卻唯獨當事人笑不出來的風景,非常足以顯示日本導演的紮實功夫。

  本木雅弘所飾演的小林大悟,演技十分出色,這場電影百分之八十的帶動完全得靠男主角挑樑,可以說是本片大功臣,針對此點,姑且不論是否天生的長相剛好有辦法詮釋這種微妙的內心戲,筆者對於影片最末,本木雅弘由驚訝轉為急迫,竟然放棄原本的步驟,轉而修整父親的臉孔,在那一場急迫的想在回憶裡面浮出父親相貌的同時,毫無注意到眼淚慢慢滑落的場面,筆者便深受感動。

  日本電影是種得看小動作的電影,這種微妙的手法不比好萊塢的片子,是需要導演功力具體呈現的重要步驟,其中一分一毫,差一不可,要論號掏大哭,台灣鄉土劇場多得是,哭爹喊娘、喪父哭母,種種哭法應有盡有,但是在那一段場面中,他並不是傷心的想哭,而是發自內心的不知從何兒來的難受,這種難以詮釋的場面,足見本木雅弘對於劇本的深刻體會,也才能承接之後那種精采絕倫的鋪排,把死的難過化為對新生的期許,如果是以美食來講,這已經是五星級的盛宴了。

  廣末涼子在本片中的地位,坊間影評極為兩極化,若是說演技,在本木雅弘以及山崎努等老牌演員的光環下,嚴格評論,其實難以發揮,縱然有也難以受到注目,但是不可諱言的是,廣末的星運真是非常好,她總有辦法搭上一定會紅的電影列車,直奔光芒,套劇電影裡面的台詞:「是偶然嗎?」,回答:「是命運!」。

  飾演澡堂老闆娘的吉和行子女士,筆者也是推崇備至,彷彿是套好的一樣,吉和行子似乎是在教導拍業務教學DVD 的本木雅弘,該如何詮釋屍體,當然,這是開玩笑的,自從「佐賀的超級阿嬤」之後,筆者便對於她這種甘草型的演技相當尊敬,其實澡堂老闆娘的場面不多,但是她就是有一種螢幕魅力,讓你想哭,讓你想懷念。

  這是種綜合的吸引注目的方式,無論是口白的速度、擠眉弄眼的神情,她均是爐火純青,讓人不由得反思,在讓觀眾哭之前,得先學好如何使觀眾笑,她就算飾演屍體,依舊讓人動容,與同樣身為宗匠的笹野高史所飾演的火葬場警衛間的互動,到死都還深深吸引觀眾,感動觀眾。

  嚴格講起來,充滿這麼多強手的電影,筆者再來寫評論已經是畫蛇添足,他的內心戲比我們可以想見的更多,而詮釋方式卻又是墣實無華,完全的建立在,你對於劇本的信賴以及瞭解,筆者相信,這或許也是這部電影可以在海外獲得如此多獎項的重要原因吧。

  本部電影切入的手法甚為常見,是種半倒敘的手法,結束的方式並不罕有,這種在高潮中途喊卡的手法,十分眾多,也就是說,這部電影完全沒有奇特之處,而這就是本部電影最大優點,他凸顯的主題,只會更為充實,充實到讓人不由得為他鼓掌喝采,著實的讓台灣電影人好好上一課。

  劇中以主角幫一名同性戀的死者行捺棺禮開始,一種好笑的場面來接開序幕,開始說起故事,原本在東京交響樂團擔任大提琴手的男主角,因樂團突然解散,又因為對自己演奏技巧的不具自信,斷然放棄演奏家之路開始,這種心情在文章開頭筆者已經提過,所以當失業的主角得以獲得妻子美香認同,暫回到故鄉山形縣居住時,那種開心又不甘心的心情是可以體會的。

  後來,主角在報紙上看到「旅途協助工作」的徵職廣告而前往應徵,油條的社長與錯愕的主角之前的一問一答,顯得好笑過頭,日文中「立」與「站」雖然是兩種漢字,但是用在哪裡,卻會有不同意思,這也是一種老頭笑話,他在諷刺打字的人只懂假名,而會錯意的輸入成另外一個字,讓原意顛倒。

  不管如何,主角意外當場獲得錄用,可惜緊接著詳問之後,主角才知這是喪葬業,社長半強迫半利誘說服,他才不情願地開始這份工作。初時主角十分恐懼排斥,還得應付親友的誤解、週遭的鄙夷,讓他數度興起辭職念頭。但在親身經歷一場場送行儀式後,他漸漸瞭解到禮儀師妝扮往生者「走上來生旅途」的重要意義。

  有些影評在這裡指出,這可以讓台灣的喪葬業者反思,不可以粗魯的對待遺體云云,由於筆者當年投入的學科便是宗教相關學系,不免手癢,想要說明一下這種誤解。

  日本這種禮儀師行業,台灣早已有了,而且品質相當的高,論高貴莊嚴,平心而論,日本遠遠不及台灣,而且日本的禮儀師往往得建立在非佛非道(日本傳統的神道信仰)上,畢竟術業有專攻,但台灣則是應有盡有,任君挑選,佛道混合、分離、參雜三分佛七分道等等,又有基督教用、天主教用、西洋信仰用等等可以挑選,自由度大大勝出,且乞丐趕廟公,連真正專業的也抵不過他們的排場,價錢公道合理,一切流水號企業化安排,決不脫泥代水。

  是的,說到這裡,相信各位也知道弊病是什麼了,要言不繁,就是「心意」,這也是本片中,社長最讓主角感動的地方,不是華麗,不是莊嚴等其他東西,社長給觀眾、給主角展示的不是繁複的步驟與獨特的美感,而是建立在此的心意,如此方能進而感動觀眾的心。

  台灣那些大企業社長,如蔡萬霖、王永慶等,也是由台灣兩家知名喪葬業者包辦,要莊嚴,有莊嚴,要高貴,有高貴,要肅穆,有肅穆,要口才美德,你吩咐一聲就夠了,人若是死,也決不會挑時間,人死乃大,排場當然得闊,叫禮儀師你哭就得哭,叫你跪就得跪,要哭父就哭父,要喊娘就喊娘,凌晨三點宣佈死亡,可能台灣業者三點半就讓禮儀師準備好披麻帶孝了。

  這些事情絕非虛言,筆者不敢妄言其他,然而認真去看,其實在這些空虛的事情背面,我們將可以發現本片給生者的教訓多大,本片讓我們看見,你總總的作為,可能往往抵不過,你真摯的捧著死者的手,願他一路好走的心意,這在演技上是這樣的,而在道義上,也是如此的。

  難為的是心意多麼難演,這裡就見證了導演的美學,與劇本深厚的功力,還記得第一次完整參與的時候,原本遲到的主角二人,與家屬的怒目相對,卻在一場儀式後,消於無形,筆者真的感動落淚,就這麼一幕,筆者便願意狠狠痛哭來發洩這種感動的心情,為什麼?

  人死了就死了,你看那位身為丈夫的家屬,原本多麼生氣,但是當他看見妻子美美的入住棺木後,似乎連死者都滿意了,似乎連死者都願意安息了,那位丈夫原本想要把喪妻之痛壓著,並將他轉為怒氣,然而當他看那最後一面的時候,他頓然想起了妻子的美、妻子的好、妻子的一切,他知道妻子一定滿意了,於是他頹然跪地,再也忍耐不住,使勁兒的呼喊著妻子的名字,像個孩子一樣的號掏大哭。

  與之相反地,儘管本木雅弘另外接的業務,也將女兒妝點的漂漂亮亮,但是死者母親卻無法釋懷,她沒辦法忍受女兒就此離開,結果反而引起爭吵,讓和平的下場變得再也不和平,也讓他著實上了一課震撼教育,就此方知何為心意,也知道心意將帶給家屬多麼不同的心情。

  筆者第二場大哭的情景,莫過於澡堂老闆娘的那一幕,當他首度在對他不諒解的朋友及妻子面前行捺棺禮時,沒有音樂,只有獨特的動作,一層一層、一圈一圈的慢慢裹住,沒有人願意開口,因為他們都知道這是重要的一刻,筆者對於主角後來挑選裝飾時,尤未忘記「老闆娘直到死前都還在工作」的生活,他慢慢的揀起了老闆娘始終配戴的黃色工作巾,溫柔的為她戴上。

  這時警衛的身影落寞了,連澡堂也孤單了,多麼的辛酸,多麼的難受,而裡面的人卻鮮少哭泣,演員甚至不必哭也足以讓觀眾代其落淚,警衛真的很不願意老闆娘離開,但她走的平安,所以警衛依舊前去看了她最後一眼,再跟她道別:「妳先休息,不久後我們就會見面了」。

  我們可以去提出她的兒子也跟那位丈夫一樣,知道真的到最後的訣別才會哭泣,但我們也可以去體會,這種對於死的離別,身為禮儀師的主角,該如何在騎中扮演他的角色,那丈夫是釋懷了,而兒子卻是反省了,反省他有多麼不肖,曾經當著母親的面罵笨女人,而現今卻只能在小鐵窗前看她逐漸火化。

  等到最後那一幕對於父親的道別時,本片進入了最高潮的時段,也是本木雅弘片中最精湛的演出,串場在全片中的大提琴,由久石壤編曲,那一種淡淡的哀傷,是大提琴獨特的韻味,而經過反覆的演奏,與其他樂曲的搭配,可以讓場面活絡,可以讓場面哀傷,筆者很喜歡導演對於主角的心境變化的詮釋,就是用在堤防上演奏大提琴的畫面,來補充這些看不見的心思。

  是的,這並不是多麼優雅的工作,而且也不見得開心,我們面對死比面對生還多,我們面對悲傷比快樂還要多,但是主角的心情是海闊天空的,這種職業或許不太雅觀,但是他的意義卻是重大的,拉著大提琴,用面對天空的心情來面對人生,這一場內心戲,成為片中極富意含得橋段,雋永的味道,也連帶將電影昇華為詩。

  現實社會中,本片角逐2009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時成功獲獎,雖然國外影評給予的評價稍低於「貧民百萬富翁」,但他的含意與「貧」片相比,乃是不分軒輊的,我們同樣可以品嚐到不同的感受,並從中得到更多的感動,本片的成功,也足以讓台灣電影界再次欣賞到高雅動人的鋪陳手法,讓人在充滿銅臭味的電影工業中,還有某導演所宣稱的「快要展開的所謂兩千億元打造台灣電影云云」等說法好好上一課,如何讓電影品質提升到超越金錢的境界,成為觀眾內心裡面最美的回憶。

  相信,你會在這部片子中找到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