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董陽孜女士的作品於7月中旬展覽時,學生便曾經去觀賞過了,這一觀賞,的是此行不虛,總算是圓了四年來的一個遺憾。
對於董女士的認識,開始於學生在輔大藝術系旁聽的其中一門課,那一門課是由現在未來書城的總經理,身兼知名作家、詩人、書法家等身份於一身的侯吉諒老師傅所教授,當時他在國內幾間大學裡面擔任短期的客座教授,巡迴授課。
侯吉諒老師傅當年第一節課(也是學生唯一來得及聽的一節課),所講授的就是「書法」二字,而他評的第一人,正是董陽孜,他有一句話是寫在講義上的:「行外的人不一定外行,行內的人也不一定內行,可喜歡董陽孜之人,多半是行外的」。
好大的口氣,也是好高的姿態,實際上,侯吉諒老師傅的個性溫婉極了,大有古風,有著胡適、鍾理和、林語堂這類文壇大毫特有的詼諧與大氣,他的文筆內斂, 個性開朗,卻不知何以對董陽孜女士的書作有如此批判,當時學生並不曉得董女士的書作乃何種型態,筆記抄著抄著,也就悻悻然的應付過去了,總打著主意,終有 一天得去見識見識,話停在這兒,那堂課的後半,老師傅專論書法,班上有習過書法的,多不過三年,也讓侯吉諒老師傅對學生大有好感,畢竟學生寫到了現在都還 在寫,這一論到了書法,一老一少,兩人的胃口倒很合得來。
學生從小就學寫書法,臨的是歐陽詢、褚遂良的字,後來則偏愛王羲之,到了高 中的時候,最後一次參加印藝美展,才在張大千的字上面花了一點功夫,那所謂一筆藏鋒、橫掃千軍的書中氣勢,自盛唐以來,也至近代而改,改的是他們帶入了現 代的美學觀點,美則有之,霸則未必,大千的字就是如此,但那畢竟不是畫,在某些筆觸方面,大千喜歡古意,頂多在旁邊配朵荷花,栽片竹林,其餘的,均是蒼勁 的筆意。
書法又講究氣勢,文章,有文氣,書法,有形勢,談到這,便牽扯到了中國自古一來的壞脾氣,那就是「以男為尊」的態度。
我們可以看出至清末,出名的文人也不過頂出個李易安,其餘人等,清一色的男人,也造就了清一色的審美觀,李白評懷素:「飄風聚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 茫,起來向壁不停手,一行數位大如鬥,怳怳如聞神鬼驚,時時只見龍蛇走」,那種風颯雨驚、落雪飛花的豪氣,成了行、草二書的根源,所謂飛白(乾濕)、濃淡 (輕重)、不透(墨多)、有止(墨少)等美評的來源,也就建構在這種大氣為佳的理念中,儘管侯吉諒老師傅曾經調侃過這種美學,但我們可以看出,他老人家對 於正統,有著一定的尊崇。
而他也相信,唯有樸實無華,反璞歸真,才是正道,為詩為文,就都是這個道理,這一點,是學生最喜愛的,行文至今,還是保持著這個理念,尤其書畫詩文絕不以金相迄這點,學生最是激賞。
出於對這個四年來的疑問,學生走了一趟高美館,當初奧賽黃金印象展出時,那個素白的十尺大壁,懸的是秀拉、雷諾瓦二位的大作,而這次展出時,改懸「九萬 里風鵬正舉」八個大字,旁的是「墨韻無邊」,這八個字除了「九」特別惹眼外,其餘的字學生看不太清楚,但那其中透出的雅逸,倒清楚的很,讓學生駐足良久, 現場許多遊客、雅士也停在這兒拍照,不少人士各自暗暗點頭。
跟著展出的,有「任我適」、「心如水」、「陰陽」等書作,他們不約而同的有一種共通點,那就是大,尋常的兩個字,也寫的比學生的頭還大,錯縱橫入,不一而終,極有看頭,學生賞了幾幅後,不免埋怨起高美館畢竟不寬,這等書作放在這兒,倒是辱沒了這幾幅好字。
其中有一幅非常震撼,那是單個字:「風」,至少三尺有餘,那筆致儘管沒有印象中那麼滄桑老辣,但實際上,學生看的出,這絕對是張大千的筆致,那個風右撇 入裡,成了「蟲」字的上劃,但是入裡的時候折了三轉,非常好認,差只差在張大千喜愛飛白這種筆法,而館內的這個「風」字卻是墨漬濃淡均勻,沒有了滄桑,卻 出現了一種行雲流水般的雅氣,為什麼盛名如董陽孜,也會落個拾人牙慧呢?董女士如果願意的話,再來個三十個不同的字型也都是易事吧。
這就是董陽孜的美學概念之一了,在目前的大師群中,董陽孜可能不算第一人,她是明星,這多半為她招來不少怨妒,詩人一定是低調的,一窮二白,家徒四壁,才 是正常的,李賀為詩嘔血,猶不賣字,李白不願修文,落了個貶折的下場,所以樹大招風,在大師成群的藝術界、書法界,董女士的書法評價極為兩極,與其說她在 紙上寫字,不如說她在空間作畫。
比方說「陰陽」二字,陰的阜字邊拖到了紙邊,把飄逸絕倫的陽字包了起來,評的好聽的,這個字就替了自己博了好綵頭,她果然是女孩子,自然得坤勝於乾,陽藏於陰,而空間感由於這阜字邊,多了種柔媚感,本來是直直的一行字,現在卻在內裡形成一個小宇宙。
而評的難聽點的,這字就是帶著娘氣,為了架構而破壞了兩個字的起始,阜字邊原本得左撇,她卻是右拉,尾大斷不掉,說是濕燥,可拉的太長,說是飛白,又顯 的太直,說是濃淡,又毫無連理(連到下一個筆劃開頭),可以是大大失敗之作,甚至是入了魔道,再者陰陽由左起頭,這根本是莫名其妙,中國字均得右行筆不 是?
那一幅「色
即是空」大概是整館裡面最看的懂的了,畢竟她的「色」好認,還是個正楷,「空」的工字,也沒變形,但其餘的卻是拖拉無 定,一左一右、一左一右,遠看非常亮眼,近看卻滿臉糊塗,這是很常見的董陽孜,而這幾點,也讓所謂的老學究對她的批判越來越嚴厲:「你看看,這還像幅字 嗎!鬼畫符不是?」。
這種批評在1990年左右達到了巔峰,當時董女士的參展多半是毀譽參半,並且極不受到師大美術派系(許多知名文 壇、畫壇中的祖師爺,不少在此任教)的歡迎,不過這基本上是單指書法一門的看法就是了,古人認為字最能表現自己的心靈,所以正楷端莊的,人就正派,字秀雅 的,人就溫和,字裡行間迭宕非常的,如龍蛇走筆、絕崖峭壁,那人就內藏乾坤、胸有丘壑,而如果論到了行書、草書,那學問就又大了。
以 懷素、張旭來說,其實他們草的有理,儘管這有理的「理」,並不脫「喝醉」、「生氣」二門,但古人就對這味兒,越是狂草,就越有賞玩的價值,當這套標準落到 了董陽孜身上,不免顯的太過沉重,學生也說了,那是男人的審美觀,董陽孜特有的文雅在字間,失了氣勢,這一失就不得了了。
中國的美 學,都講究氣,所以儘管我們是單色作畫,依舊給人無盡的美感,國家失陷了,馬遠、夏圭從此不畫完整幅,已示亡國之恨,後代便尊為「馬一角」、「夏半邊」, 古人又覺得,如果沒有山勢,那種滿了花草就沒有意義,因為那不對味兒,可洋人的那一套,反認為既然花草如此好看,你擺個山勢在那邊又要做什麼?
洋人喜歡鮮豔、亮度、彩度、平衡等要素,後來又喜歡隱喻、明諭等分別,尤其是前四點,最符合西洋美學的愛好,所以我們看莫內的畫,會覺得他真是天才,他是怎麼在平凡無奇的水面上,增加那種隱約的反光,讓整幅畫面都亮了起來?
針對後面而言,中國人就會覺得越是單調,越能看出你的功力,那邊兒放塊奇石,就顯得凝重,這邊兒灑點水,就顯得飄逸,這一筆一畫應才是功力凝聚之處,講 完畫面,又可以講畫品,比方說南朝齊的謝赫品書畫,就分了六品,那最上品,每一位都是「不可言諭,只得意會」,有所謂的「風範氣候,極妙參神。
但取精靈,遺其骨法。 若拘以物體,則未見精粹。 若取之外,方厭高腴,可謂微妙也」之說。
而批董者,最常用的也是這一句,因為古人對於「取其精靈而失其神韻」或是「但取骨法而失其形勢」,兩者是最要不得的,因為這代表了那個文人譁眾取寵,乃蔡京、董育之流,因為你只要美,美完了就什麼都沒了,聽起來似乎是挺糟糕的。
可惜,說來慚愧,目前我們所用的電腦裡面的字型,其實與古人大異其趣,與董女士的書法,卻有異曲同工之妙,畢竟造字通常都由操作員透過手動或掃瞄的形式,把造字的點陣存入電腦內。
而且早期電腦在處理圖型的界面比較差,一般造字時都會由書法家或系統編程員本身在一張大型的方格字上寫字,然後再把表格數碼化成為一組16進位的數字, 再儲存進造字檔內,到了後來,才又分了點陣字與描邊字,描邊造字乃到Windows 2000年代才開始支援,當時系統內建的造字程式,不過是把點陣造字界面造出來的點陣字,透過描邊的演算法來把它轉換成為描邊字。
這 些字沒有氣勢,也不需講究氣勢,需要講究的是工整與整齊,幾千字可以整齊劃一反而是重點,因而坊間開始出現標榜「向量造字」的造字程式,講究的有3點造字 或是4點造字,當時的生產商有便是現在大名鼎鼎的文鼎(造字精靈)和全真(全真造字),他們對於紙上的看法漸漸有了空間的雛型,而不單單受限於文體,後期 出現了大量的有趣字型:中空體、娃娃體、少女體等等,他們以數字來做規劃,而且整齊劃一,比較起以往的迭宕,現在的字體反而更像西洋美了
。
話說,董陽孜成長在傳統家教甚嚴的家庭,她八歲開始學習書法,中學就得過國際書法獎。留美進修藝術中,仍不忘中國的書法,對董陽孜而言,傳統的訓練只是 培養她的基礎,能融匯東西文化走出自己的風格,才是她的驕傲,面對這些評價兩極的說法,或許對於董陽孜反而是種動力吧。
學生也是接受傳統教育的訓練,但很可惜的,學生目前尚無法承認這種美感,不過換個角度而言,這不也代表了她總算圓了自己的夢,並脫出了中文字的框架嗎?
侯吉諒雖評董陽孜,不過那可能出自於文人的風骨,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既然今天有「被」稱為第一,那麼自然得要評她一評,說來吊軌,侯吉諒卻喜歡臺 靜農老師的字,尊他為「臺老」,而董陽孜正是臺靜農的及門高徒,臺老師甚至被稱為「正楷第一」,是的,雖然走出了兩極化的境界,但畢竟師承一脈,究竟在董 陽孜身上出了什麼變化呢?
聽說,
有一回,臺老談得興起,曾在一方小紙片上寫下八個字交給她,並且慎重地告訴她,這是張大千的老師清道人(李瑞清,清末著名書法家)傳授給張大千的寫字祕訣:「胸有全紙,目無全字」。
這一席話,奠定了我們今天看的董陽孜,果然,她沒有字,聽董陽孜自己說,多年後,她看自己的作品,覺得比較滿意的,也就是必須符合這八個字的意境,站在這一個論點看,我們今天看到的字不成字,或許,就有點她的道理了。